再谈金庸:冷雨江湖
《笑傲江湖》是一部很神奇的小说。
神奇在于,其创作年代特殊,且小说本身,也充满了刻薄的政治隐喻,以至于,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,这是金庸先生第一部偏离武侠的长篇小说。
它的处处尖酸刻薄,用笔狠辣,总让我感觉,这已经接近一本政治小说。
但是偏偏,它还很江湖。
这就是我所说的“神奇之处”了。
《笑傲江湖》与《天龙八部》在两个不同的次元上走到了江湖的最高峰。
《天龙八部》苍莽,真正拓展了金庸武侠的视野,将其提升至雄奇壮丽的最高峰。
金庸早期也试图在写天下的江湖。但如射雕三部曲里的江湖,看着大则大了,实际上却还局气。
局气在于,这个江湖兜兜转转,总还是一个“熟人”江湖,即便到天涯海角的冰火岛去,见的还依旧是那两个老相识。
局气在于,故事在形式上走遍了大江南北,最后郭大侠回到故事的起点牛家村,突然发现村口卖酒的曲三就是黄药师的高徒曲灵风,然后曲家酒店的大幕拉开,天底下的高手都聚在这方寸之地,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,真是好不热闹。
你说这时金庸的江湖多大?看着似乎远至天山冰火岛、大漠绝情谷,但是实际上落回来也不过就是曲家酒店的这三两桌摆开的女儿红。
繁花过尽眼,射雕三部曲的江湖都还是一幕台上的话剧而已。
所谓的天山、冰火岛、大漠、绝情谷、皇宫、桃花岛都是幕景。但不管你景怎么作,故事照样讲,不影响。而射雕三部曲的重点与亮点,也确实全在于故事。
至《天龙八部》,世界忽大。这回你跟着段誉、乔峰、虚竹走遍大江南北,终于油然而生一种江湖之广阔感。这个江湖由一个熟人的小社会陡然变成一片陌生人的汪洋大海,无论走到何处,都有全新的要素供你探索。而本书磅礴的气质也与这江湖完美契合,乔帮主的降龙掌破空啸风而来,壮怀激烈,这碗烈酒当然须得一饮而尽,我乔某人哪里有喝不得酒的朋友!
《笑傲江湖》不同。
《笑傲江湖》娟秀,这本书给我的感觉是它总是充满着江南雨季的气息,浓绿轻雾,这本书中写尽的,是金庸江湖独特的文人格调的雅致。
与《天龙八部》一比,您就明白我的意思了。譬如,同样是写武功,《天龙八部》的武功壮怀激烈,喷薄而出,只要内力雄厚,一力破十会,大家追逐的武功巅峰是《易筋经》,是“北冥神功”,都是内功。《笑傲江湖》的武功优雅秀气,讲究一个无快不破,以巧胜拙。这个江湖里最厉害的武功是《葵花宝典》,是“独孤九剑”,东方不败拿着一根绣花针就无敌天下,令狐冲没有内力也能一剑退群盗,这才是《笑傲江湖》的气质。
但两者都还是江湖。
萧峰在雪原赤手屠熊博虎,这是凛冽的烧刀子在喉头滚下去;任盈盈在绿竹巷弄琴吹箫,这是虎跑泉水叮咚作响。你说哪个不是江湖?两个都是江湖,只是色调调得不同,滋味迥异罢了。
再读《笑傲江湖》的时候不知为何喜欢起衡山茶馆的那个下午来。
忽然之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,捡了个茶馆坐下,茶博士就迎过来说:小店有洞庭春、水仙、龙井、祁门,普洱、铁观音。
偏偏不卖酒。
“哈你家。”
这时候的江湖,未必就有那么的饱满,未必就有后来的跌宕起伏,此时一切都有条不紊的,江湖还在江湖的掌控之中,甚至掌控得有些波澜不惊。
任我行在西湖牢底闭目养神;
东方不败阁中绣花;
绿竹巷中幽幽,叮叮两声琴响;
左冷禅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像是陡然舒翅的秃鹰;
岳不群捋捋胡子,眉头一皱便过微微一笑;华山绝顶风骤紧,吹乱了风清扬的长发;
曲洋奏毕了一曲《笑傲江湖》;
曲非烟渐渐听得入迷;
刘正风叹了一口气准备金盆洗手;
令狐冲晃了晃手中的酒杯,和田伯光说道:“坐着打,老子天下第二。”
林平之屏气凝神地喝茶;
胖子在天南海北地吹牛逼;
说到好处胡子、瞎子都哄笑起来随声附和;
何三七的梆子响:一碗馄饨十文钱童叟无欺;
华山的师弟们一口一个大师兄;
小师妹的眼中闪着光;
六猴儿还活着。
莫大先生的胡琴咿呀,一曲《潇湘夜雨》就这样淹没在那冷雨里
“叹杨家,秉忠心,大宋……扶保……金沙滩……双龙会……一战败了……小东人,闯下了,滔天大祸……”
轻声,听听这江湖